民法案例分析基本方法之請求權基礎分析法
具體的事實及其涵攝問題的存在使得一條法律規(guī)范的含義空間只能通過與這一事實相結合才能被評價和精確化。
——［德］齊佩利烏斯
“法無解釋不得適用”，《民法典》頒布后，我國民法學研究也將從立法論時代邁向解釋論時代，如何妥當運用法學方法對《民法典》文本展開解釋，是《民法典》適用過程中的首要任務。
作為民法解釋學的具體運用，民法案例的分析方法與民法解釋方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民法案例的兩種基礎分析方法各有優(yōu)劣，民法典通過之后，因為已經(jīng)有體系化的法典優(yōu)先適用，請求權基礎分析法更應該得到加強和重視！
下文重點介紹民法案例分析的一種基本方法——請求權基礎分析法。
一、請求權基礎分析法
1、請求權基礎分析法的概念
請求權基礎分析法又稱為歸入法、涵攝法，是指通過尋求請求權基礎，將小前提歸入大前提，從而確定請求權是否能夠得到支持的一種案例分析方法。運用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來分析案例，其構造為“誰得向誰、依據(jù)何種法律規(guī)范、主張何種權利”。依此，解題的主要工作在于探尋得到支持一方當事人向他方當事人有所主張的法律規(guī)范和依據(jù)。有學者將請求權基礎的運用稱為“找法”，即尋找該請求權的實體法依據(jù)，尤其是現(xiàn)行法律依據(jù)。例如，在前述“侵占違章建筑案”中，首先需要確定請求權的基礎。由于本案中原告沒有主張支付租金，所以，其請求權基礎不是《民法典》合同編的相關規(guī)定，而是物權編或侵權責任編的規(guī)定。因此，在分析的過程中，應當逐一地對其究竟應適用《民法典》中哪一編的規(guī)定進行判斷。
請求權基礎分析法的特點在于，通過考察當事人的請求權主張，尋求該請求權的規(guī)范基礎，從而將小前提歸入大前提，最終確定請求權是否能夠得到支持的裁判結論。其考察以當事人的請求權為基礎展開，因此，它要先探討請求權的基礎理論，再探討請求權基礎分析法在分析案例中的具體運用。采取請求權檢索方法的好處在于：因該方法逐一檢索，因此很少會遺漏請求權；也不會遺漏法律條文的適用；因為在討論請求權能否成立的時候必然要檢索積極要件與消極要件，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抗辯權是否存在。與法律關系分析方法比較，其主要特點在于：
第一，法律關系分析法著眼于案件事實的考察，在此基礎上適用法律，在這種方法中，要把案件事實分析與法律適用作為兩個步驟分別適用。請求權基礎方法則側重探究請求權的規(guī)范基礎，注重將事實與法律結合起來考察。
第二，法律關系分析法要對法律關系三要素進行全面考察，而不僅僅對法律關系的某一特定內(nèi)容，即請求權進行考察。而請求權基礎的分析方法則是通過考察當事人主張的請求權，探究其法律基礎和事實依據(jù)，其考察范圍限于與請求權相關的法律事實和規(guī)范基礎。采用法律關系分析方法，可以高屋建瓴地分析各種法律關系。在一種法律關系中，可能有多個權利，而不僅僅包括請求權。
第三，法律關系的分析方法是法學最基本的分析方法和分析框架，它不僅是一種案例分析的方法，而且適用于法學研究和民法體系的構建。法學的考察對象即是特定的法律關系，任何法律問題不外是法律關系的分析與綜合。請求權基礎的方法更側重于對案例進行分析。
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必須要首先尋找請求權基礎。所謂請求權基礎，是指能夠產(chǎn)生特定請求權的法律依據(jù)或合同依據(jù)。從法律規(guī)范層面來看，這一依據(jù)應當具體規(guī)定了關于在何種條件下當事人可以提出何種請求的內(nèi)容。因此，一般來說，作為請求權基礎的法律規(guī)范應當是一項包含構成要件與法律效果的完全法條。當然，需要注意的是，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與完全法條之間，并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
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一般具有以下幾方面的特點：
第一，并非所有完全法條都當然構成請求權基礎。例如，《民法典》第146條第1款規(guī)定了通謀虛偽表示的無效，這一規(guī)范既包含了通謀虛偽表示這一構成要件，也包括了法律行為無效這一法律后果，是完全法條。但是這一完全法條中并不直接導致請求權的產(chǎn)生，因法律行為無效而發(fā)生的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或締約過失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等，仍需以其他的法律規(guī)范作為請求權基礎。
第二，在不存在競合的情況下，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通常是一個特定的完全法條。不過，請求權的實現(xiàn)，往往需要由多個完全或不完全法條的相互結合完成。例如，《民法典》第995條規(guī)定了侵害人格權需要承擔民事責任，明確了人格權可以作為侵權法保護的民事權利，侵犯人格權要承擔民事責任。但是，在受害人請求損害賠償時，仍需適用侵權責任編的相應規(guī)則。在這個意義上，侵權責任編的規(guī)則與人格權編的規(guī)則相互作用，共同支持受害人請求權的實現(xiàn)。
第三，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的基本功能是擔當法官的裁判規(guī)范，而不直接指引當事人的行為。例如，《民法典》第979條關于支付無因管理必要費用及關于受益人對管理人所受損害適當補償?shù)囊?guī)則，主要供法官在涉及無因管理的裁判中加以引用和進行權衡，而不像第981條一樣（管理人管理他人事務，應當采取有利于受益人的方法），直接指引人們的行為。當然，在法官根據(jù)相應請求權基礎規(guī)范作出了裁判之后，該裁判中對法律的解釋、對事實的認定和裁判的結果，也會對人們未來的行為產(chǎn)生間接的影響。
請求權基礎的尋找，是處理實例題的核心工作，請求權基礎方法是每一個學習法律的人必須徹底了解、確實掌握的基本概念及思考方法。作為基礎的思維方法，法學方法是每一個法律人入門的必修功課，它有助于培養(yǎng)法律人共同的學術思維和話語，排除對話和交流的障礙，不至于出現(xiàn)思路迥異、各說各話的現(xiàn)象。但是，在實踐中，人們可能對此種方法產(chǎn)生誤解，即認為只要確定了請求權基礎，就找到了應當適用的大前提。事實上，在某些情況下，確定了請求權基礎確實可以找到最密切聯(lián)系的規(guī)則。例如，在“侵占違章建筑案”中，最終應當適用《民法典》第462條第1款的規(guī)定。但在另一些案件中，僅僅找到請求權基礎是不夠的，還必須找到其他的法律規(guī)則。以“美容失敗案”為例，如果受害人選擇了侵權請求權，僅僅依據(jù)《民法典》第1165條第1款確定請求權基礎是不夠的，法官還必須援引該法第1218條關于醫(yī)療損害責任的規(guī)定。
從實踐來看，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是適用于給付之訴的一種操作性較強的方法。但是，此種方法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表現(xiàn)在：一方面，按照此種方法，要對可能涉及的各種請求權逐項進行檢索，如無權處分涉及侵權請求權、合同請求權、不當?shù)美埱髾嗟?。按照此種分析方法，必須要進行逐一的檢索，失之煩瑣，同時，有時還會陷入多項請求權之中，必須要熟悉各種請求權才能很好地運用，否則難以把握。另一方面，請求權基礎分析法有其限定的適用范圍，在某些案例中可能并不存在請求權。例如授權行為的法律關系；無權代理中本人的追認權亦然。在確認之訴、形成之訴中，由于其本身不涉及請求權，因而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就難有適用的余地。此時就需要運用法律關系分析方法加以解決。例如合同無效、合同不成立、單方法律行為的爭議，確認物權、確認繼承權，以及合同撤銷、解除等涉及形成權的爭議。此外，請求權基礎分析法不能揭示法律關系的構成要素和內(nèi)在結構。例如，它不能揭示爭議的法律關系的客體，而客體有時在案例分析中又具有重要意義，所以，此時仍有賴于其他的方法，如法律關系分析方法的運用。
二、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的適用步驟
對請求權進行檢索時應當考慮請求權的先后順序，將請求權作為一個完整的體系并在這個體系之中進行先后順序的考慮與安排。但這只是一個學理上的方法，是對法官裁判以及法律學人研究案例具有指引作用的操作指南和思維方法，但不是法律明文規(guī)定的裁判規(guī)范，并不具有強行性。并且，請求權的檢索還涉及運用者的角度問題，作為一名法官、律師或案件的當事人，其在糾紛解決中所處的位置不同，其檢索的內(nèi)容和順序也各有側重，有一定區(qū)別。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在適用中通常分為如下幾個步驟。
（一）判斷請求權關系的存在
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適用的主要對象是給付之訴，為此，首先要判斷特定的訴訟究竟是確認之訴、形成之訴，還是給付之訴。因為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主要適用于給付之訴，如果當事人提出的不是給付之訴，則該方法就沒有適用的余地，此時應當采取法律關系分析法。在確定了可以適用該方法后，應當判斷請求權關系的主體和內(nèi)容，即誰基于何種理由向誰提出何種請求。以上述“美容失敗案”為例，法官在運用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時，首先應當認定其屬于給付之訴的范圍，并且確定具體的請求關系，即受害人請求美容院承擔損害賠償責任。
（二）請求權檢索
請求權檢索，是指對待決案件可能涉及的請求權基礎進行檢驗和驗證。在具體的訴訟中，原告可能提出了請求，但并未指明請求權的基礎。例如，原告只是請求賠償損失，但沒有指出是基于什么請求權而提出的。在一般情況下，如果原告已經(jīng)明確地指明了請求權，法官就已經(jīng)沒有必要進行檢索。按照私法自治原則，只能在原告所確定的框架內(nèi)確定請求權基礎。例如，在責任競合的情況下，《民法典》第186條規(guī)定：“因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損害對方人身權益、財產(chǎn)權益的，受損害方有權選擇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或者侵權責任。”如果原告已經(jīng)選擇了違約或者侵權，要求被告賠償，法官只能在原告選擇的范圍內(nèi)進行裁判。但如果原告只是要求賠償，而沒有作出選擇，則法官就要進行請求權基礎的檢索。
請求權分析的邏輯順序。民法上的請求權是由一系列的請求權所組成的體系。這些請求權包括合同上的請求權、侵權上的請求權、不當?shù)美埱髾?、無因管理請求權、締約上過失的請求權等。這些請求權組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形成了一個請求權的完整體系。德國學者梅迪庫斯認為，請求權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它是由合同的請求權、締約過失請求權、無因管理請求權、物權請求權、不當?shù)美颓謾嗟恼埱髾嗨鶚嫵傻捏w系。各種請求權在同一案件中同時并存或發(fā)生沖突時，應該確定各項請求權在行使上的先后順序，以形成一種體系的觀念。他認為，請求權的順序也應當按照上述順序排列，這種觀點不無道理。
（三）請求權的初步鎖定
通過對請求權邏輯順序的考察，可以逐漸排除一些與案件事實不符合的請求權。例如，在“美容失敗案”中，如果原告僅僅只是要求賠償精神損害，法官就只能確定侵權請求權，而不能再討論違約的請求權。在請求權的鎖定過程中，一般要采取如下幾種方法。
1、對請求權的排除。通過對請求權邏輯順序的考察，可以逐漸排除一些與案件事實聯(lián)系不密切的請求權。以上述“美容失敗案”為例，受害人主張賠償精神損害，就可以排除合同責任，因為我國目前的法律規(guī)范并不支持在違反合同情況下的精神損害賠償。如果受害人要求美容院重新做手術并達到其承諾的效果，則屬于合同請求權，因此可以排除侵權的請求權。
2、對請求權的選擇，即在可能的幾項請求權中選擇一種。選擇鎖定就意味著原告要確定一種請求權，也就是要選擇一種對其最為有利的請求權提出主張或提起訴訟。只能在請求權鎖定后，才能夠開始進行一種請求權基礎的分析。
3、請求權的并用。例如，原告要求停止侵害、消除危險、賠償損失等，如果可以支持原告的所有請求，就會出現(xiàn)請求權的并用。
（四）請求權基礎的分析
請求權基礎既可以是法律規(guī)范，也可以是合同、遺囑等具有法律效力的其他法律依據(jù)。正如有學者指出，此種可供支持一方當事人得向他方當事人有所主張的法律規(guī)范，即為請求權規(guī)范基礎，簡稱請求權基礎。此處所說能夠支持請求權的規(guī)范基礎，與我們通常所說的裁判規(guī)則存在一定的區(qū)別，嚴格地說，裁判規(guī)則的含義更為寬泛。請求權基礎的分析過程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步驟。
首先，應當找出對應該請求權的具體法律規(guī)定。在前述“美容失敗案”中，如果法官適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那么依據(jù)該法典第1218條的規(guī)定，此時，受害人應當證明醫(yī)療機構及其醫(yī)務人員具有過錯。如果按照合同處理，則應當援引違約責任承擔的一般法律規(guī)則，依據(jù)《民法典》第577條來確立違約方的責任。如果適用《民法典》合同編，則甲不需要證明乙的過錯，而只需要證明乙的醫(yī)療活動違反了合同約定，即可以要求其承擔違約責任。
其次，對所找的法律規(guī)范進行分類和定性。其中，有些法律規(guī)范不能單獨地作為請求權的基礎，例如，已經(jīng)由當事人約定排除的任意性規(guī)范、不完全法條（如說明性法條、限制性法條）等。至于引用性法條、擬制性法條也不能獨立成為請求權基礎，必須與其他相關法條配合才能構成請求權基礎。此外，程序性規(guī)范也不宜單獨地作為請求權的基礎。
在前述“美容失敗案”中，需要具體查找如下幾個方面的法律規(guī)定：
一是要確立被告是否有過錯，并援引《民法典》第1218條的規(guī)定，來確立被告的責任；
二是關于損失的確定。如果按照合同處理，在前述“美容失敗案”中，乙在其散發(fā)的宣傳單上明確承諾，“美容手術確保顧客滿意”，“手術不成功包賠損失”。該宣傳單在合同訂立后已經(jīng)成為合同的內(nèi)容，雖然乙許諾“手術不成功包賠損失”在損害賠償?shù)挠嬎惴椒ㄉ先匀徊簧趺鞔_，但是，其確定了賠償范圍，即手術不成功所造成的損失。筆者認為，只要手術不成功造成了原告的財產(chǎn)損失，都是被告可以合理預見到的財產(chǎn)損失，依據(jù)《民法典》第584條的規(guī)定，都應當屬于其賠償?shù)姆秶?。因而，受害人甲不必對因果關系單獨舉證證明。但是，如果該案適用侵權責任，受害人不僅要證明損害，而且要證明損害與被告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
三是關于免責事由。在前述“美容失敗案”中，由于不存在約定的免責事由和免責條款，如果適用合同責任，乙必須證明不可抗力存在。而事實上，在該案中，不可抗力并不存在，所以在本案中，乙通過合同處理很難被免除責任。但是，如果適用侵權責任，其免責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例如，如果乙證明，甲在治療過程中未配合其進行手術活動，或者證明限于當時的醫(yī)療水平該手術難以成功，則依據(jù)《民法典》第1224條可以部分或全部地免除責任。還應當看到，如果適用合同責任，則原則上原告應當負有證明被告有違約行為的義務。
最后，要將該規(guī)范構成要件進行具體的分解。在前述“美容失敗案”中，如果適用《民法典》第1218條的規(guī)定，“患者在診療活動中受到損害，醫(yī)療機構或者其醫(yī)務人員有過錯的，由醫(yī)療機構承擔賠償責任”。那么，需要將醫(yī)療損害責任的構成要件具體確定為從事診療活動、患者遭受損害、主體是醫(yī)療機構及其醫(yī)務人員，并且該主體具有過錯。只有將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分解為過錯、損害事實、因果關系等，才能夠具體適用這一規(guī)定。此外，如果受害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民法典》第1183條規(guī)定：“侵害自然人人身權益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在此我們有必要將精神損害賠償?shù)臈l款具體分解為侵害人身權益、受害人遭受精神損害、精神損害后果嚴重等要件，只有全部滿足了這些要件才能適用精神損害賠償條款。在這個分解過程中，需要運用法律的解釋方法對法律規(guī)范進行準確的解釋。
